长铗已古

2013.08.26 发于 36

21.

    “以上就是我们的遭遇。”埃尔文背手跨立在办公桌前，做出总结。
    奈尔侧头看向一旁持续奋笔疾书的士兵，在对方收笔点头表示已经完整地记录下来后将视线转回埃尔文身上，“不管怎么说，你和你的属下不但是最后见到月光贼首的人，你与对方还有幼年旧交这么一层关系，你将人放跑了的嫌疑很大。”
    埃尔文迎着他的审视的目光从容不迫地应对道，“嫌疑和犯罪的距离我想您应该很清楚，长官。”
    奈尔轻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从训练兵团时期开始我们就没相互欣赏过，就算你叫我长官我也觉得像在讽刺。”
    长年专职文书工作、速记功力相当好的士兵非常懂事地对两位领导谈话中的夹枪带棒刀光剑影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尽职地将记录文件递给埃尔文过目。埃尔文大致浏览了一遍，“确认属实”后在文件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您的军职确实比我高级，长官。”
    “得了，埃尔文。”奈尔微微眯起眼，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的口供我们会好好查实的，在这之前就请你们先好好呆在那个别墅里吧。但愿你说的都是真话——要知道我加入调查兵团的同期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可是宝贵的很呐。”
    埃尔文早已过了会受到这种程度的冷嘲热讽的挑拨的年纪了，他不卑不亢地简单虚应道，“感谢您的惦记。那么，下官告辞。”

    从奈尔的办公室出来，埃尔文就见到了抱臂倚在门旁、穿过走廊另一边敞开的窗户看向远方碧蓝的苍穹的利威尔。本来似乎在发呆的他在听见开门声后反应迅速地转过头来，对上了埃尔文的视线。
    埃尔文微笑，“笔录顺利吗？”
    利威尔简略点头。
    “史密斯先生。”埃尔文背后、和利威尔所站相对的门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文雅的呼唤。
    埃尔文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得体的黑色西服、戴着白净的手套、约莫六十来岁的银发男人友善而谦恭地朝他颔首微笑并伸出手来，“许久不见，很高兴看见先生风采依然。”
    埃尔文顿了顿，很快记起了对方的身份，一丝讶异在他的眸中转瞬即逝。他礼貌地回握住对方的手，“凯尔文管事，许久不见。抱歉不曾时常去府上探望。”
    “哪里，大人也体谅您在前线操持的繁忙。不过既然您已经来到了王都，大人便派我来接您到府上小聚，不知您是否赏脸？”
    “非常荣幸。不过鉴于我涉入的事件，宪兵团要求我在易芙娜森别墅等候消息。”
    “噢，毋庸担心，我们已经获得了许可。另外，大人特别嘱咐，必须同时邀请与您一同前来王都的这位先生，”被称为凯尔文的老人转向利威尔，“不知您是否愿意移驾？”
    埃尔文挑了挑眉。
    利威尔瞥了埃尔文一眼，见他点头后才冷淡地回道，“无所谓。”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无礼，凯尔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两位安心地随我来吧，就当做一次小小的放松。”
    
    三人从宪兵团办公楼步出，凯尔文将用深红色细缎细致绑好的纸卷轴递给了带埃尔文和利威尔从别墅前来此处后便一直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宪兵。宪兵接过看了看，向凯尔文行了礼，如后者所言般没有对三人加以阻拦。
    埃尔文和利威尔在凯尔文的指引下上了马车。老管事关上车门，坐上车夫的位置，熟练地策动了马匹。
    利威尔打量了一圈车厢奢华却又低调的装修，用眼神向埃尔文询问。
    埃尔文弯下身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李.斯图尔特公爵，血统非常尊贵，本人也很能干，是现任统领政务的大臣之一。因为鼎力支持调查兵团而被视为皇亲贵族中的‘怪人’。”
    利威尔被他说话时带动的潮湿温暖的气流吹得耳廓发痒，不由伸手搓了搓耳朵。
    埃尔文弯了弯唇角，眼神却变得凝重，“虽说是友非敌，但这个时候突然要求会面，却也未必是好事。”
    “哦？反正好事坏事都要去会会吧？”
    埃尔文看见惯于阴沉着脸的小个子男人的目光中泄漏出的好战，不禁会心一笑，“当然。”
    
    会客室中铺设着柔软的羊毛地毯，棕色系的家具和墙纸营造出典雅的氛围。窗户大敞，厚实的布料和白纱组成的双层窗帘被两边的花式铜钩勾起，阳光轻柔地荡了进来。放置在窗边立柜上的玻璃瓶里的一簇茶花在柔和的微风中飘来清淡的香。
    就在利威尔盯着太阳光束中翻飞的细小尘埃发散思维，正想到这真是个适合睡眠的环境之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
    和利威尔想象中挺着硕大的肚子留着长髯的胖老爷子不同，徐徐步入的男人意外的年轻，约莫就是与埃尔文相近的年纪。男人穿着经典简约、剪裁优雅的白衬衫和棕色马甲，灰色的西裤被熨烫得平顺整洁。他与埃尔文对上视线后非常自然地展露出一个谦和友善的微笑，取下了叼在嘴间的、光纹可鉴的石楠木烟斗。
    “埃尔文！精神不错！”
    坐在椅上品茶等待的埃尔文起身，因为对方并没有军方职位，他并没有行军礼，只是按照常规礼仪与他握了握手，“斯图尔特大人，您也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神采奕奕了。”
    “那我可得感谢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头子，每天与他们战斗真是分外提神呢。”斯图尔特看向埃尔文侧后的利威尔，“这位就是你带进调查兵团的战斗天才？”
    埃尔文侧身让出位子，“是的，大人，为您引见，这位是利威尔士兵。”旋而又向利威尔说道，“这位就是斯图尔特大人。”
    “你好，先生。”
    以为像对方这种大人物绝不会想和一个地下街出身的新兵做任何肢体接触的利威尔盯着伸到面前的手，在埃尔文并没有任何督促意味、似乎打算放任利威尔用冷板凳迎接对调查兵团来说重要的权贵的热屁股的目光中到底还是把手递出去快速勉强地握了握。
    尽管利威尔没有回应任何礼貌性质的客套话，斯图尔特却满意地笑了起来，“果然和报告中一样的秉性，不错。”
    在利威尔讽刺地思考着“不错”的究竟是“秉性”还是“报告”时，埃尔文插了话，“抱歉大人。虽然不善言辞，但利威尔确实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士兵。”
    斯图尔特挥手，“无碍，我想调查兵团也不是用谈判劝退巨人的吧？”
    “如您所言。”
    “好了，我们也别站在这里说话了，一起到园子里走走如何？我让他们在凉亭里备了茶点。”
    埃尔文和利威尔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两人随斯图尔特出了建筑物，慢悠悠地在花园中漫步。到底是出身名门望族、重权在握的要人，斯图尔特的花园比不久前举办了调查兵团面向商会的汇报晚宴的巨富高尔德的花园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因为是白天，可以清楚地观赏修剪得别出心裁的花草树木、点缀在其间的众多雕塑、美丽的喷泉和潺潺溪流。
    三人走在搭设了爬藤架的长廊中，茂密的藤本植物即使在深秋时节依然绿意盎然，在阳光渐炽的时分里带来宜人的清凉。埃尔文和斯图尔特走在前方，如其步伐一般不紧不慢地聊着工作上的事，利威尔跟在两人后面沉默地聆听。
    待他们抵达凉亭时，布置了精致的餐具的桌边已经坐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
    虽然玲珑的甜点们就在眼前勾人垂涎，女孩子仍然端坐着没有在客人来到前开吃，看得出家教良好。她在见到一行人后甜甜地打起了招呼，“埃尔文叔叔。父亲。这位哥哥我不曾见过，不知该如何称呼？”
    “莉莉，你好。”埃尔文显然与小女孩认识，亲切地回以微笑，并向她介绍道，“这是利威尔，不过你要叫他叔叔哦。”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但是叔叔看起来很年轻。”
    三人落了座。利威尔闻言撇了撇嘴。埃尔文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斯图尔特则略带威严地问道，“功课完成了吗？”
    “完成了，父亲。”
    顾及有小孩子在场，埃尔文和斯图尔特没有继续讨论时政，转而谈起了闲情轶事和家常话题。
    莉莉似乎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利威尔叔叔”特别感兴趣，时不时就缠着他说话。异常美味的蓝莓派让利威尔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偶尔便也答上一两字。每当此时，莉莉便露出十分可爱的得意表情，让埃尔文忍不住捏了把她水嫩嫩的小脸。和对待莉莉稍嫌端肃的斯图尔特比起来，埃尔文反而更像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点心吃的差不多，大人们开始细品咖啡的时候，莉莉便想拉着利威尔去园子里放风筝。利威尔很是不愿意，无奈斯图尔特和埃尔文都一副想要遣开他的样子，只好撂下“惹哭她我可不管”的话来带孩子离开了。
    埃尔文和斯图尔特在两人离开后并没有立刻开始谈话。他们静静地坐在桌旁遥望着园中的两人玩耍，无论是小女孩的天真活泼还是利威尔对应付小孩的不擅长都那么让人想要微笑。鼻尖飘来阵阵的咖啡浓香，仿佛这真是个再悠闲不过的早晨。
    然而埃尔文终于还是等到了斯图尔特开口。男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有传言说你为了这个小子甩了高尔德家的千金。现在看来你确实很中意他。”
    “是吗。”埃尔文保持着唇线的弧度，模棱两可地回答。
    “而且他对你也一派忠心耿耿的样子，看得出你十分地训导有方——要知道他可是地下街有名的恶犬。”
    “恶犬呢……”埃尔文似乎想象了一下，“如果必须要用一种动物比方的话，我仍然认为他比较像黑色的豹。”
    斯图尔特笑了起来，“那你是什么？狐？狼？”
    埃尔文耸了耸肩，“我只是普通的一介人类而已，大人。”
    斯图尔特没有再纠缠这个玩笑，他延续着闲谈的口吻陡然问道，“那么爱着他的你能够送他上必死的战场吗？”
    “做决策的人不是我。”
    “拉尔夫已经向上层提出了退役申请。”
    埃尔文的表情微微动容，然而很快就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变过纹丝，“团长不曾告知我。”
    “我想原因你也猜到了：他身体不行了。老兵，受过太多的伤，总有再发作的时候。事先让你知道也别无益处徒增烦扰。”
    斯图尔特跨过埃尔文的沉默，继续透露道，“我们属意的下任团长是你。”
    “诚惶诚恐。”
    “不必说虚话，拉尔夫栽培你也不是一两年了吧？”斯图尔特用细小的调羹拨弄着绘着紫罗兰图样的瓷杯中的咖啡，用一种放开来谈的架势说道，“保守派那帮脑子里只有浆糊的家伙妄图横空插个人来当这个团长。说得好听：‘曾在宪兵队服役，退役后专门研究兵法长达七年’——宪兵团的人倒是从训练兵团高分毕业，可惜一毕业就成了只会聚在办公室喝酒打牌的窝囊废；兵法研究更是一派纸上谈兵。难道就让那种货色统率全团，好让调查兵团一次出征就彻底折在外面自然解散么？”他不屑地轻声哼笑，随而盯住埃尔文，“我们甄别过所有的人选，埃尔文，你是我们一致认为最好的选择。所以你惹上反叛组织得真不是时候，他们必然会用这一点攻击你。但是月光已经永无翻身之地，我不在乎一两个贼首，不管你有没有放跑什么教主，我都可以保你。”
    斯图尔特目光炯然，他再次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想要知道的是，埃尔文，爱着他的你能够办到送他上必死的战场吗？”
    ——情爱是否已让你软化？你还是那个我所认识的果断狠绝的你吗？
    埃尔文随着他的问题看向园中，他定定地凝视着那个被莉莉硬塞了风筝后难得显得有些笨拙的拉扯起线来的身影，平静地反过来问道，“恕我冒昧，那么您会为了您驱逐巨人的伟业牺牲莉莉吗？”
    “不会。”斯图尔特断然回答，风度翩翩地说着冷酷的话，“我不是好人，埃尔文，和你们不同，我不是因为什么大义，只是为了不让莉莉有见到巨人兵临城下的一天才去做的而已。为此我什么都做得出。所以你要记住我的话，我需要的是埃尔文这具机器，不在乎他有没有心。如果那个地下街的小子妨碍了你，我必定除掉他。”
    垂眸倾听的埃尔文闻言轻笑了一下，“那不是妨碍，大人。”他抬眼重新迎向斯图尔特的审视，他重新强调了一遍，“那不是妨碍。他确实是名为埃尔文的生物的私心，但就像您一样，为了不让牺牲他的那一天出现，我也会用尽全力不断地超越自己吧。”他顿了顿，缓慢清晰地说道，“但是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也只不过是付出‘埃尔文’这个筹码罢了，您所需要的机器还是能如常运转的。”
    斯图尔特勾起唇角，“精彩，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放下尚剩余半杯的咖啡，整了整洁白的衣袖，起身向园中走去，路过埃尔文时按住了他的肩膀，“等着接委任书吧。”

tbc.

2013.10.14

每天都这么困顿可怎么破……这数月过得匆忙，枝节太多，实在不是好好写文的日子啊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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