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已古

ID: 拂衣/稻荷/(马甲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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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荆高]易水歌 fin.

2011-2013年 于 秦时风月


易水歌


*动画同人,没看过小说原著,万一万一万一在文字上与原著有雷同,是我的荣幸。

 

1.

 

    风雪夜。

    酒栈的门窗为了过冬而做了特别处理,严密得几乎察不出一丝缝隙。屋内角落排放了数盆熊熊燃烧的炭火,烘得整个室内都充斥着干燥的暖意。桌上高脚灯盏的陶碟中烛光轻轻跳跃。清脆的酒碗敲击声、淙淙的倒酒声与压低的谈话声交杂错落,透出闲适温软的红尘俗世气息。

    高渐离一丝不苟地端坐在酒栈特意为他留下的老地方,骨节微凸的瘦长手指或轻或重地撩拨着紧绷的半透明丝弦。他端肃的神态几近面无表情,随着乐声偶尔倾侧头颅,稍嫌过长左侧刘海便也随之轻缓摇晃。垂下的眼帘似乎昭示着,他已全身心沉浸在手下这片悠远的琴音之中。

    他仿佛全神贯注于指尖的音律与其中所寄的情志,可他也似乎能听见这世上的一切:他能听见每一桌细碎的谈论,能听见掌柜闲闲地打着算珠,能听见唯一孤身一桌的那个醉鬼不时的轻笑呢喃与间间断断的自斟自饮,能听见火舌弹跳的噼啪声,甚至能听见户外纷飞的雪相互碰撞着坠入大地的轻响与十里外那疾驰而来的哒哒的马蹄……

    蹄声停下那一刹,结实的木制大门被粗鲁地撞开了。

    凄冷的夜风席卷着凌乱而冰凉的飞雪呼啸着涌入这方温热的小天地,布帘翻飞,点点如豆之灯急剧地摇曳。

    门外伫立着一个壮硕而霸气的人影,斗笠与蓑衣上积满了霜雪,反射着盈盈幽幽的月光。

    整个酒栈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凝滞,徒留一室寂静。唯有高渐离还弹着他的琴,神色不曾改变分毫。

    来者没有拂去衣上的雪。他阔步跨入了店内,径直走到了高渐离面前。

    沉沉一个颤音,坐在琴案之后的男人终于停下了拨弦的手。

    “你是——高渐离?”

    高渐离尚未答话,立于一旁善于察言观色的伙计已转动着眼珠,颇为得意地介绍了起来,“客官,这位高先生可是我们燕国赫赫有名的——”

    “伙计。”来者阻止了他的吹嘘。

    被打断话头的小二没有计较,点头哈腰地回了话,“客官,有何吩咐?”

    “打十斤酒,给他。”

    

    “好酒来啦。”伙计左手抱着一个大酒坛,右手举着装有两只酒碗的托盘快步走了过来。

    高渐离沉默地观望着,顺从地在一声极轻的拔剑声中接过伙计递来木碗。碗中的清酒随着动作小幅度地荡漾起来,逸出浓厚的醇香。

    酒,确实是好酒。可来者,未必是善人。

    “那我先干为敬。”戴着斗笠的大汉向高渐离稳稳地举起酒碗。

    高渐离并不紧张,这种程度的四伏杀机他还不放在眼里,他甚至还能走神听见那醉鬼在酒精中醉生梦死的轻声哼笑,掺杂着些许嘲讽意味,不知讽刺的到底是过于飘渺的幻境,还是过于滑稽的现实,亦或只是身在其中的自己。

    虽不紧张,但绝非不谨慎。高渐离的目光并不逼人,却紧锁住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抬手回敬,沉稳地道出一个“好”字。

    大汉盯着高渐离将酒碗送至唇边,捉准他昂首将饮那一刹冷笑出剑!

    火光被急促流窜的空气压倒,石火电光间兵器交错。

    快!

    太快!

    他的剑很快,可那道莹莹幽幽地散发着冰蓝光芒的寒刃却更快!

    金属间摩擦出一声锋利的清越之音,烛火一灭一明中对手已回剑入琴。弦,不颤。

    伙计依旧维持着手抱酒坛的姿势,脸上表情已换成绝望的错愕。陶制的坛子裂开了一条曲折蜿蜒的细缝,酒水缓缓渗出,划出一条晶莹的线,淌落在木地板上。

    同样愕然的还有那名不请自来的壮汉。

    高渐离凝起眉宇,缓缓走到了两人身前。

    “你是来杀我的。”

    伙计闻声,终于把不可置信地眼光从裂开的酒坛转向说话的琴师,却呆呆地吐不出一字。

    高渐离又稍稍侧脸,“你也是。”

    大汉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缓缓看向手中的剑,不得不承认这把陪他闯过无数难关的剑,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已被敌人斩断。所以断的不止是剑,更是他的生机!

    高渐离并非在问话,剑客的剑出鞘,已奉上最好的解答。他轻松取出对方手中的酒碗,语调与他的剑一般冰寒,“燕国酿制的烈酒,对于不会喝的人来说,是会要命的。”

    头上的斗笠迟钝地渐渐裂开分成干净漂亮的两瓣,巨大的身影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砰然倒地。

    高渐离不置一眼,回身将酒碗轻放在了案上。衣袂广袖划动空气,伙计怀中的酒坛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在这微弱的袖风中碎了一地,露出身后半截没入人体的利剑。伙计倒在一片碎陶之中,他引以为豪的美酒浸湿了他的衣,可冬日湿衣的寒冷,却是再无法感受得到了。

    小酒栈中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在转瞬间被杀死,客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愕多于恐惧。高渐离知道这不是因为乱世抹去了平民畏惧死亡的本能,而是这些人,本就是刀头舔血的杀人之人,死人,只要不是自己,便算不得什么。

    “高渐离,果然名不虚传。很多人都认为这次行动太过兴师动众,现在看来,似乎还有点低估你了。”在座诸人的领队见行动败露,先机已失,索性颇有兴味地搭起话来。

    被重重包围,高渐离却不见惊惶,只仔细收拾起随身的五弦琴来,随意问道:“你们也是从秦国来的?”

    “有客从远方来,难道不是好事?”

    “各位对燕国的款待,可算满意?”

    “礼尚往来,我们秦国是礼仪大邦,当然要回敬一下。”

    “这里的酒太贵,你们喝不起。”

    “还好,我们来的人多,大家凑一凑,应该还是可以喝一点的。”

    此话一出,众人听令而起,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向高渐离围拢,步步逼近。

    高渐离缚好琴袋的绳,淡定地将琴背在了背上。

    “外面风雪大,不如留下来一醉方休?”领队带着温和的笑意说着,宛如真的在邀请某位至交好友,相对畅饮一场尽欢。

    高渐离不答。一时间气氛已紧张到了极限,血腥与杀戮已如箭在弦、蓄势待发。

    “一醉——方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奇妙之语,欢快的豪语突兀地响了起来,只是口音颇有些奇怪,“说的好!我们、喝个痛快!”

    就这么几句,所有的视线便被吸引到了语者身上。

    高渐离内心一顿,目光静静打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是那个醉鬼。

    虽说是醉鬼,装扮倒也不太邋遢,只是坐姿甚是不雅,懒散地趴在桌上,一手恋恋不舍地摸着空空如也的酒瓶。他并没有掩藏自己的气息,却几无一人警觉这样一个路人甲的存在。

    ——几乎没有。

    所以高渐离还是察觉了,但他没有太在意。江湖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们,高渐离的好奇心总是非常吝啬的。但是现在,似乎有点不同了。

    “伙计,上酒!有多少、给我上多少!”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场的诡异氛围,醉鬼天涯逢故交一般兴奋地大声地叫嚷着,惹得杀手们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等了半天,别说个应声,连点动静也没有。醉鬼终于耐不住回头瞄了一下,入眼便是那伙计横在地上的尸体。

    他惊讶,当然是惊讶,却不是“正常”的方向,醉醺醺地含糊道:“咦?奇怪。这喝酒的还站着,卖酒的先躺下啦?”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样也好,我自己来拿吧。”

    我行我素到这个地步也是罕见,高渐离微微挑眉看着那居然没有满脸颓然胡茬的朝气脸庞。醉鬼笑嘻嘻地晃了晃头,似乎是为了看清眼前的事物,想把酒意甩掉些。

    他晃了一阵子,终于注意到高渐离身前案上那碗尚满的清酒,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还好,这里还有好酒。”整个人如蛇般扭动着地朝高渐离晃荡而去,一手支在案上,一手端起那木碗,满足而渴望地慨叹,好似那就是世间最美好的珍宝,对扎在身上的各种目光浑不在意。

    他面对着高渐离,把后背留给了杀手,可领袖却仍嗅到了一丝异常。他轻笑,“高渐离,原来你还藏了个帮手。”

    高渐离依然望着面前乐淘淘地嗅着酒香的男人,淡淡地回道,“我从不需要帮手。”

    酒鬼却有点不乐意了,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瞅着高渐离,浓烈的酒气随着话语飘散开来,“交情……是喝出来的!不喝酒……怎么交朋友?这样的好酒,不如我先敬你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酒鬼身形一晃,一手已搭上最近那位杀手的肩膀,竟是比这些牛高马大的凶徒还要高上几分。他像个恶劣的顽童,将酒碗塞到杀手的嘴边,“来,喝一口!”

    那杀手反射性挥剑,却只砍入一片空气,酒鬼已晃到了他的另一边,“不喝怎么谈交情?来!喝!”

    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制住了杀手行动的醉鬼说着硬是往对方嘴里倒了一大口,“这样才好嘛,哈哈!”

    杀手被强灌了一大口酒,辣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猛地呛了数声,喷出不少酒沫,忿忿地转头便骂,“混蛋!”

    “你嫌酒不对胃口?哎呀!不早说!浪费!浪费!”醉鬼惋惜地摇头晃脑。

    被对方胡搅蛮缠地一闹,终是有人沉不住气了,捉刀便冲了上来,“杀了这个家伙!”

    被醉鬼桎梏的杀手被巧劲推了出去,和来者撞了个正着,刚落到胃里的酒硬是被挤了出来,“噗”地兜脸喷了出去。莽撞而来的凶徒只觉眼前一阵天女散花,脸上被高速的水珠打得刺疼。

    这时醉鬼已尾随而至,邪笑着斜睇那抹脸的人,“不晓得对不对你的口味?”

    “动手!”一连串花招让人目不暇接,领袖到此刻才惊觉走势不对,当即唤醒众人,“两个一起杀!”

    好似终于等到了这话,醉鬼顿时清醒了不少,欢乐地嚷嚷起来,“好久没打架了,今日难得可以大干一场!”目光四寻,眼神一亮,一把捞过旁边桌面上尚未饮尽的酒瓶,“不来点好酒助兴怎么说得过去!”

    高渐离不发一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观望着眼前的表演。

    “等我喝完这壶,咱们再开始玩。”酒鬼说完便大大咧咧地痛饮起来。

    说是如此,敌手又焉会等待。开始是事出意料、一时措手不及,此刻早已反应过来,当是毫不犹豫地朝酒鬼拼杀而去。

    反手一拳揍掉一个,也不理会那被揍飞的人在墙壁上撞出一个大洞,以倒灌进来的风雪作布幕,醉鬼大口大口地畅饮,甚是豪爽。这厢正饮得痛快,那厢利刃已至,刀尖划落,酒鬼手中的陶壶应声而碎。

    仿佛被点穴般愣了一秒,酒鬼仰天咆哮起来,“混蛋!不是说过了嘛,让人把酒喝完!你们一个个,都听不都我刚学的燕国话吗?!”

    高渐离心中不禁一笑,那般奇特的口音,果然不是燕国人。

    这一声吼得倒有那么些惊人气势,本就惧他初露几手的厉害,这下杀手们更不敢贸贸然上前了,只在原地作势挥舞了半天兵器,呐喊助威了半晌才用剑指着酒鬼冲了过去,却被还在因为失去好酒而气闷的人一巴掌盖上后脑勺,丝毫没有悬疑地摔了个狗吃屎。

    大喊着“赔我的酒来”的酒鬼揉身上前与一干人等缠斗起来。这简直就是单方面的殴打,酒鬼兴致高昂地凭着上佳的身手钳住一个杀手的下颚,逗弄地甩着人的脑袋。

    “真难看。”一旁的高渐离突然说道,“接着!”话落已拔剑抄起旁边桌上的酒壶向战场高空挑去。

    “酒!”酒鬼就是那被晃动的狗尾巴草勾引的猫,当下一蹬,探爪抓向陶壶。

    所谓一壶在手,天下我有。酒鬼高兴地发出各种意义不明的声音,高渐离确信他生命中还从未见过表情如此丰富、能产生这么多感叹词的人类。

    与其说是在打架,倒更像在嬉戏,几口酒下肚,酒鬼便又开始走蛇形。

    “酒鬼。”高渐离板着脸,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嘿嘿嘿,是酒仙!”虽是醉,却又记得反驳,还挺得瑟,“让你们欣赏一下,我的‘醉仙四式’。”

    他兴起地打了一阵,回过头来看高渐离的案头。算是多少摸清这人的脑回路的高渐离默契而无语地再次抄起一壶酒,抛在了酒鬼面前的桌上。

    桌子被仅剩的杀手敲烂,酒鬼眼明手快地拯救了差点就和桌子一起去殉情的酒壶,轻而易举地解决掉最后一名敌人。

    他以无比孩子气的姿势叉腰望天,自得其乐地大声笑道,“有酒喝,有架打,我这趟燕国可算是来对了!”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误事不算,还伤身。”高渐离冷淡地声音打断了他的洋洋自得。

    “你说什么?!”自称酒仙的酒鬼转过身来,还来不及发怒辩驳就一脚就踩上了前面的酒瓶,脚下一滑,整个人腾空而起,扑棱着向高渐离飞去,“不好!”

    比起对方的鬼叫,高渐离算是淡定到极点。他以极快的手法从琴袋里取出了配琴,将它斜挡在自己面前。

    酒鬼一脸撞在硬木琴面上,五根绷紧琴弦勒得肉疼,一时嘶嘶地说不出话来。

    “我刚刚说的是,饮酒伤身。”高渐离还不忘给个回答。

    缓了好一会,酒鬼确定自己这张英俊的脸总算没因此破相,才猛地抬头瞪着那胜似面瘫的男人大声控诉,“混蛋!”

    高渐离缓缓移开自己的琴,露出后面不知何时被酒鬼打飞而插落在案上的剑,揶揄道,“我怕你切开自己的脑袋。”

    支吾半晌,那人挤着鬼脸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了说辞,“笑话,敢小看我。”也不起身,就这么转身倚着琴案坐在了地上,“刚才的‘醉仙四式’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刚才至少看见了四十一处破绽。”他绝对不承认他有无聊到在认真看并一个一个地数下来,“你若少喝些酒,兴许还能好些。否则,实在是让人没法再看下去。”

    “你!!!!”对方一激便起,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高渐离说不出其他话来。

    高渐离闭眼抚上了他的琴,不满地数落,“你们这些人,害我今天一整天的兴致都没了。”。

    那酒鬼见他真不高兴,总算乖乖地静坐了会,又起身寻了一坛没喝完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喂,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还喝不喝啊?”

    高渐离几乎以为他会就这么坐地上醉死了去,这时见他自动挑起话题,便干脆盘问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哎,我不敢说。”

    “不敢说?”

    “我可不想像他一样。”说着斜瞄了一眼旁边被高渐离一剑毙命的大汉的尸体。

    高渐离抬眼望他,“你也是来找我的?”

    “说来也巧,”酒鬼一臂搭在案上,与高渐离靠得很近,“我非但是来找你,而且也是秦国的一位朋友要我来找你的。”

    “这位朋友也姓旷?”

    “旷修。”酒鬼字正腔圆地补完。

    高渐离盯着他不说话。

    “嘿嘿,你不相信啊。”

    高渐离没有否认,而是继续追问,“你叫什么?”

    “荆轲。”酒鬼闭了眼,颇是自豪地又转了一圈脑袋,“荆轲的荆,荆轲的轲。我很有名的。”

    倏地抬起头来,高渐离惊讶地低声重复,“荆轲?……你,就是荆轲?”

    “诶!是不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你跟传闻中的荆轲很不一样。”怀疑。

    “你跟传闻中的高渐离,倒是一模一样。”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一本正经,一样冷淡的人、一样清寒的剑。荆轲毫无顾忌地调笑了回去。

    高渐离懒得理他,再次将琴打包好。

    “你要走?”

    “这次秦国派来的是他们的罗网刺客团。七国之内没有人愿意被他们盯上。”高渐离说着将琴绑在了背后。

    荆轲想了想,一声感叹,“哎呀,被盯久了,也就习惯了。”不太沧桑倒像小孩子喃喃说着已经被接受的稍微有点不爽快的事实。

    待高渐离整理好一切站起身来,荆轲已不知从哪儿翻来了一堆的木碗,整齐地排列在案上,提起一旁的酒坛一溜烟儿倾倒过去,有点儿落寞,“看来是没人陪我喝酒了。”

    高渐离不理会他的感慨,径自向大门走去,却被身后传来的清灵之声拦下了脚步,转身回望,竟是背对着他的荆轲用木箸轻敲着装有不同分量的酒的碗。

    惊奇的不是这一手倒酒敲乐的技术,而是他所击打出来的旋律。高渐离终于相信他是荆轲,是旷修请来找他的荆轲。

    “旷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荆轲听得他话中的急切,也不啰嗦,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朝后抛去,另一手的击打不停。

    高渐离接过展开一看,蹙眉惊叹,“《高山》、《流水》——”他猛地看向那个兀自坐着的男人的背影,“——旷修已经……死了?”

    “没有。”

    “未死……既然未死,怎会将这对天下乐师而言比性命还要重要的《高山流水》琴谱交到你手上?”

    “我本来可以救他离开秦国,”荆轲的神情头一次严肃起来,“可是,他却只说了一句话。”

    高渐离抿唇静静地等着下文。

    “他说,他宁为玉碎,不求苟活,能将这高山流水琴谱流传于世,便已经足够了。”荆轲语带遗憾,若有悲,亦不需言明,只需举杯而饮。

    高渐离目光灼灼,仿佛能刺穿所有的黑暗摹画出彼端被重重障碍囚困却保有自由灵魂与无上尊严的身影,那个名叫旷修的绝世琴师。

    “为什么——给我?”

    荆轲闻言微微回首,觑向身后负琴淡然而立,脊梁却笔直得好似天塌下来也无法压折的男人,“旷修对我说,当今天下唯有燕国高渐离能领悟这琴谱。”所以即使荆轲与高渐离从不相识也依然义无反顾毫无疑犹地将琴谱给他,荆轲相信旷修。

    “多谢。”高渐离不多言,这样的情义本不是琐屑的语言可以描述。他只郑重颔首,回身继续行自己的路。

    “大丈夫生于世间能有一个像旷修这样的朋友,倒也算没白走这一遭。”荆轲朗声说着,是对自己,也是对高渐离的劝慰。

    “朋友?”高渐离轻声反问,“我与旷修从未见过面。”

    荆轲呼吸一顿,听着那渐远的脚步缓缓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

    ——错了错了!传言有误。高渐离又哪里是个冷淡之人!旷修识人,果真明晰。人世之义,相交若此,当浮一大白!

    燕国的烈酒滑落喉咙灼烧着肠胃,火辣辣一片燎原,荆轲竟从未觉得如此痛快。


    

2.

 

    空旷的邢台上寒风凛冽,秋天的悲凉萧瑟在高挂的军旗猎猎与暗灰色冰冷高大的城墙中被渲染的无以加复。双手被铁链紧锁的旷修把琴置于腿上,一双天下乐师无不景仰的手缓慢而端庄地抬起,轻轻地落在弦上。云翳被风推攘着快速涌流,笼罩着苍穹几乎不见天光。就在第一片落叶翻卷着擦过他的肩的时候,旷修指尖用力,挑出第一声清响。

    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旷修并不后悔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从心而做,至今坦荡。悲!悲也只悲这四季轮回无法再欣喜感受。眷恋,也只有手中这把琴。

    他知道城墙上的这些人在等,他也在等。他相信他会来,一如他相信他应是《高山流水》的最好去处,尽管他们从未见过。而荆轲会帮他把琴谱稳稳妥妥地交到他的手上。

 

    第一个察觉到高渐离的到来的人,不是登高望远的秦国将领,而是低坐木台的旷修。

    瑟瑟秋风枯叶漫卷之中那人远远地从粗粝的青石板官道的另一端走来,乍看,不过是一个淡鹅黄色的模糊的影子。那个身影站得笔直走得坚定,一步一步,郑重而从容。旷修不知道这大道两旁究竟还埋伏了多少兵将藏了多少长矛弓矢,但只这么一眼他便知道,他绝对没有信错人。

    高渐离。这就是高渐离。这确实是高渐离。

    旷修安静蛰伏在弦上的手指再次优雅地舞动起来。

  

    弦音涤荡,如风如雨,如幽如晦。

  

    这就是旷修。这就是旷修的琴。

    高渐离油然生起一种敬重。他来了,他必须来。

    高渐离稳稳地站在了城门中。

    “高渐离!”对面城楼上传来了秦将凶狠的高喊,高渐离闻声终于将目光分予那将领。

    “你现在走,命还是你的,再往前一步,你就会和他们一样!”将领拉着上了箭的弓瞄准了高渐离,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般看了一眼高挂在广场木柱上的随风摆荡的众多尸体。

    话音甫落,四面城墙上便各涌现了一排弓箭手,随时准备着用锐利的箭矢将来人刺穿。

    旷修并不喝阻,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高渐离,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亮。

    高渐离不曾四顾,未有犹疑,他不多不少地向前跨了一步。

    城门在身后带着滚滚沙尘重重落下。

    明明只是孤身一人而已,明明看起来还没有自己健硕,明明只是带了一把琴而已,墙垛旁每一个人却皆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的弓。

    相较诸人的紧张,高渐离只是默默地解开了包裹着木琴的黑布。

    这样淡然的挑衅让将领惊怒交加,他大骂一声“混蛋!”,松开了弓弦,大秦著名的上好铜箭以极快的速度脱弦而出!

    高渐离不惊不慌,待箭矢临近,才霍然竖起古琴,灌注内力,以琴弦勾带箭尾一转,巧妙地一个借力,使羽箭逆向回射。这速度竟比初始还要快上许多!

    将领仓皇侧头,铜矢夹着疾风几乎要刮掉脸上一层皮,在冷秋中却感觉被箭矢擦过的鼻尖烫得发疼,带手中被箭穿过的石弓断成数截坠地,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颤音,不觉冷汗涔涔。

    此时高渐离已旋琴卸力,以膝为案,端坐于地。他一弹指,拨动了丝弦,袅袅琴音倾泻而出。旷修凝视着远处的陌生男人,他甚至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却觉得无比的熟悉,仿佛他们相识的岁月已难以计数。

    那正是他送予他的《高山流水》。

    旷修抚琴和奏。

    将领愣怔片刻,忽觉眼前飘落几簇茸茸的白,陡然惊觉这深秋的日子里居然提前下起了冬雪,和着幽幽琴声缓缓地飞洒在天地之间,勾起人深藏在心底的清冷。

    猛地一个激灵,他回过神似的高声大喊,“放箭!”士兵们却半点反应也无,他不由转头狠狠瞪了眼那仿佛还沉浸在琴声中的副将,“嗯?!”

    那副将如梦初醒般轻声一呼,当即放声宣令,“放箭!”

    一支利箭应声呼啸而来,锵然撞上的却竟是悬挂在高处的秦国军旗!

    将领心中惊疑不定,此箭力道强猛、其精准可谓百步穿杨,最让人恐惧的是,那箭的出处俨然正是己方占据的城墙高处!他盯着军旗在空中飘荡而坠直皱眉头,扬声呵斥,“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纷纷从墙头坠落的弓箭手,一个不拉,城墙上的武力竟在眨眼间被清除干净!

    尚来不及惊呼,便见一个削瘦的人影从墙垛上跃向高空,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下落的旗帜,在将要着地时用力一掷,人踩在了那红地黑字的军旗上,恰好落在了高渐离身边。

    “喂,好好弹你的琴。有我在,你死不了!”语气自信而嚣张,竟是燕国一别后再未见过的荆轲。

    这么个大活人忽然从天而降至自己身边,高渐离却毫无反应,心神似乎完全沉醉在了琴音之中,其余一切皆是虚无的身外之物,无可吝惜。

    自己这么帅气的出场,对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荆轲不禁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起来,“这两个家伙未免也有点太投入了,还是早就知道我会出手?”说着还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旋而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诶,不过能够亲耳听这两个人合奏《高山流水》,恐怕江湖中也只有我这样大人物才可以消受了。”说到后来已是得意洋洋。

    “哼哼哼,《高山流水》!你们好雅兴!”将领咬牙切齿地冷笑,愤愤然一拳捶在了城垛上,“今天让你们血流成河!”说着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指向高空,“来人!”

    高渐离身后关闭的闸门再次缓缓地被拉开,潜伏在官道两旁的士兵整齐划一地向围城之内涌来。

    弹琴的两人丝毫不为所动,悠扬琴声如水墨般在听者心中渲染勾勒出巍峨高山潺潺流水,心志平和而旷达。

    荆轲挑眉,听着身后渐渐逼来的脚步声与兵甲晃动的金石之声,抱臂立在一旁无奈感叹,“这样弹琴,看来今天要出人命了。”

    他转身看向汹涌的人潮,耳边是高渐离弹奏的曲,眼角可睇见他飘逸飞扬的发。他想起他风风火火满身风尘、连坐着喝壶酒的时间都没挤出来地赶到燕国,循着消息来到高渐离常驻的酒栈,推开门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冷淡的面容,五官并不犀利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英气,可气质却是稳重优雅、掺杂着些许沉郁。酒栈中危机四伏,他却悠然正坐,沉醉地随心拨弄着琴弦。他想起他弹琴时与烛光共舞的袖摆,想起他与那一道冰蓝色剑光一样犀利的眼神,想起他低沉的嗓音,想起他平静地说“我与他从未见过面”……

    燕国的高渐离是这样的人,他确信这样的高渐离就是他想要保护的,即使要一以当千,身陷铁马金戈之海,亦不会有任何退缩。

    荆轲拔出了他的剑。

 

    快!准!狠!

    一剑过处,血溅五步!荆轲愈杀愈勇,手中利剑挑、刺、砍、横扫千军!

    他捉住向他冲来的笨重铜矛的木杆,一剑劈下,带着半截断矛扭身向后疾退一步,只闻一声惨叫,锋利的尖端准确地刺入敌手体内。

    荆轲冷冷地扫视着包围着他与高渐离的士兵,秦兵人多势众却被这目光带的凶煞之意所震慑。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四周堆挤的尸体竟皆是此一人的杀戮所成。

    朔风凛凛白雪张扬,众兵僵立而琴声赫然,荆轲屹于敌军之中朗声而道,“大丈夫上阵杀敌,有《高山流水》相伴,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实在是痛快!”

    高渐离捻弦收音,荆轲握住矛杆的向前一抽,挂在矛尖挣扎死去的秦兵失去支撑轰然倒地。

    一曲奏毕,高渐离不忘拾起一旁的黑布将琴重新包好,这才起身拄琴,与荆轲背对而立。

    如山军令与严酷的军法驱使着士兵们举着长戈再次谨慎地围逼上去。

    “多谢相助。”

    荆轲意外听见高渐离这话,睁大了眼睛,嘴角眉梢上扬,“应该是我谢你才对,难得你这么投入,还能意识到我的存在,嗯?真是太不容易啦!”

    高渐离不答话,他望见远处有一抹绛红从旷修的嘴角流出,内心一沉,眉间越发凝重起来。缓缓地,旷修抬起手松弛了力道,最终轻轻地落在了琴面上。他的头微微下垂,因长时间囚禁而失去修理的头发被风轻扫,间或露出他闭合的双眼。他好像只是醉倒在方才那一片琴声幻化的冥想里,醉了醉了,无法再清醒过来。

    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壮之感涌上高渐离的心头。他盯着旷修,似是期盼着他哪怕能动上那么一动。

    “喂,你还行吗?”背后之人突然用狐疑的语调问了这么一句话,猛然打断了他悲伤的心绪,将他的注意力调回近处眼前。

    “行不行,等杀完秦狗,我们再比试一场,你就知道了。”

    荆轲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恨之切切的声音,更为他这般的骄傲仰天大笑。       

    “好!!”

     


3.

 

    荆轲随手扔下了他的剑,一屁股坐在了枯黄的草地上,背部倚上一截横卧在地的巨木,双手一摊,脑袋向后放松,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

    天空被夕阳染成温暖的橘红,湖面上水鸟展翅的声响代替了兵器相交的金属之音,间或有一只秋蝉躲在某根光秃秃的枝桠上在自己生命的尾巴中仍孜孜坚持地放声高鸣。

    晚风拂动荆轲的刘海,蹭在眼睫上让他不自禁地眯了眯眼,也因此得以在盛大的夕照背景下看清了那张从他身边移过去的脸——嘴角淤青,残留血迹,颊上与额头好些处擦伤,尘土抹花了面容,发丝凌乱,狼籍不堪——和自己一样。然后他听见身后一声利剑插地,又一阵衣物与疏草摩擦的窸窣——高渐离背对着他坐了下来。

    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沉默并非缘于法场上那一番鏖战,而是来自失去好友的悲痛。

    荆轲想起旷修拜托他时的神情,想起他在刑台上那几乎不可见的微笑。他明白那是旷修自己的抉择,而作为朋友,他选择去尊重,去为完成他的意愿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能在临死前与世上最被自己认可之人以自己最为看重的《高山流水》相会,旷修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荆轲闭上眼,从后腰解下了一瓶酒,拔开塞子潇洒地往口里倒了两口。

    “我终究还是没能……”高渐离似是被那沉寂中忽然出现的流水声触动,缓缓启唇,“……世上从此再无他的琴声了。”竟是无上的遗憾惋惜。

    荆轲并不习惯这样的高渐离,他认识的高渐离虽然带着淡淡的文雅的沉郁气质,但只要伸手去碰,就能感觉到锐利的锋芒,他认识的高渐离不应是这样的哀伤自责。荆轲坐起身来,微微扭头,仿佛是为了打破这太过消沉的气氛,随口问道,“旷修最后弹的是什么曲子?”他昂起头来,又喝了一口酒。

    “《黍离》。”高渐离答。

    “呃——啊?什么曲子?”荆轲显然是顾着喝酒错过了回答。

    高渐离以为他并不知晓,便为他解释,“《黍离》是传自周天子王风的第一首,讲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所谓世事沧桑,知音难觅。”他回想起旷修指下的琴音,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感叹。曲愈高而和愈寡,闻弦歌而知雅意之人又岂是随处可寻,只叹缘浅。

    “哦。对啊!这个我早就听出来了。”荆轲笑了起来,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唇线慢慢地变成了温柔的弧,不张扬也不是强颜而笑,他只是浅浅地笑着,带着淡淡的伤感与更多更多的祝福和欣慰,“那你应该为他高兴。”

    高渐离回头望向他。

    “旷修已经用琴声告诉你,他的曲谱虽然托付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但是这个朋友,却远比很多朝夕相处的人更值得信任。”荆轲的语调十分的温柔而真挚,温柔真挚得让高渐离觉得,那就像天边的澄澈霞光一样,虽不强烈逼人,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渗进人心里,触感温和而轻柔。

    心中的紧簇的郁结渐渐动摇松散。

    荆轲不再多说,反手将酒壶递给了高渐离。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在对方伤心之时默默陪他一起喝酒。

    高渐离看着那酒壶不接,却又是无奈又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伤成这样还喝酒,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要酒不要命的家伙。”

    “这个你就不懂了!”荆轲“非也非也”地晃脑袋,颇是自恃懂得,“美酒可是疗伤圣品。你,不想试试?”说着睁大了眼睛一脸诱惑地瞧着他。

    高渐离盯了他小半晌,突然一把夺过了酒壶,一仰头就这么就着壶口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荆轲看着他这个狂灌酒的猛劲儿很是惊奇地捡起他的配剑,当拐杖拄着蹲到了高渐离身边瞅,然后为他蹙成个小“川”字的眉心轻轻地一叹。

    蹲了好半天,才见高渐离霍地放下了酒壶,气也不喘地道,“果然是好酒。”语毕便极是洒脱帅气地将酒壶朝后甩了出去,像抛却尘俗烦恼一样。

    “诶——”荆轲瞠大双目,目光牢牢追着酒壶划出的抛物线,大声呼道,“小心啊!”说话间人已扑了出去,一手托起那酒壶,左手右手地抛了好几下,才真正让那宝贝乖乖地平安躺在了双手手心。

    荆轲握着壶颈把酒往嘴里倒,却只掉出几滴液体打在了牙齿上,酒壶之中竟已空空如也。

    他抽着嘴角咬着牙回头,那个一口气喝光了他的酒的男人早已没情没义地自顾自起身离开了。他冲着那即使一身狼狈也好似华服在身般自如优雅的背影龇牙咧嘴,“喂!你也太狠了吧?!这些酒我还打算喝个两天啊!”可任他暴跳如雷,高渐离连个头也没回,提着他的琴走自己的路。

    “你——!你知不知道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酒馆了!你叫我接下来怎么办呐!啊?你还装着不会喝酒,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大!哎呀我的酒啊——”

    哀嚎声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越来越远,高渐离听着身后的追赶上来的脚步,不觉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4.

 

    晌午。

    秦国某城。

    “哎,想我荆轲鼎鼎大名,居然只值得数百两,秦国之人真是没有慧眼。”用布在后脑勺绑了个发包的劲装携剑的男人摩挲着下巴,一脸“要不得”地晃了晃头。

    另一个披散着头发、背着个似乎是裹了琴的包袱、身着浅麦色长服宽袖的男人在城门口熟练地把两匹马卖给了马商,收好银子,走到了荆轲身边,扫了眼木牌上粘着的公告,“这只说明秦狗自己的命不值钱。”

    “这话说的有意思。”荆轲眯眼笑,侧脸瞥了瞥说话之人,又瞅了眼通缉令上的画像,不满地撇嘴,“诶,怎么小高你的画像虽说五官不似,但眉目之间的感觉确实有几分相像,我的画像却是个满脸胡茬子、凶巴巴的大叔?”

    经过一路尝试,高渐离已经放弃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只斜睇了他一眼,道,“因为传闻中的荆轲和你,很不一样。”说完便转身向城市繁华处而去。

    荆轲耸耸肩,喃喃一句“那是闻名不如见面还是见面不如闻名?”,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时而可以见到荆轲对着街边各种或新或奇的事物兴奋地指手画脚,不像游历四方的大侠倒似个初次入城的乡巴佬,不用看也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地眉飞色舞。高渐离依旧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只是在对方不经意拉他的袖摆的时候,会不动声色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形形色色的人们摩肩擦踵,在此起彼伏的喧嚣的闹市叫卖声中,两瓣身影渐渐地淹没在了人群深处。

 

    自从在法场会旷修杀秦兵突围之后,两人在秦国也算是“名声鹊起”。不过须臾时日,所到之处的公告栏上皆贴上了他们的通缉悬赏令。只是两人虽本自闻名,那日真正见过本人的人却几乎都躺下了,因而通缉令上的脸依然离事实很遥远。这样的好处便是他们无需在秦国境内大幅度改装。

    此时两人携伴北上西行朝境外而去也已有七日。这般的“日夜厮混”,七日足以让高渐离把荆轲这个人的品性了解个十足十了,诸如聒噪、嗜酒如命之类的便也罢了,偏生是个忒能惹是生非的主儿,这一路可谓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过也托了他的福,挫得让人扶额也好、潇洒得让人恨不能击节狂啸也罢,高渐离确实是将他这一生再没其他人会、能带他做的事儿都做了个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着太多活力的人物——即使他似乎更喜欢在酒肆中醉得东歪西倒,那种生气宛如漩涡一样把周围的人、事、物都一起卷入某种绚烂且炫目的磁场里,而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自己首当其冲。那样肆意汪洋得有如少年侠客一般地豪气与轻狂,美好得仿佛在回忆中夹杂了阳光的碎片。

    和荆轲在一起的高渐离,不是高渐离。

    “哈哈哈!”坐在一旁掐着酒瓶脖子自斟的男人闻言朗声大笑起来,引来各种目光也无所顾忌,“跟着大哥我对你有好没坏!”

    高渐离面无表情地分了一个眼神给他,荆轲的大笑立刻变成了干笑。他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摸了摸鼻子,“你便是你,别这么急着给自己下定义嘛,人是有无限的可能性的。对我来说,现在和我抢五花肉的家伙就是高渐离没错啦。”一边说还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渐离筷子上那一块酱色的物体。

    分明是对方只顾着喝酒,高渐离根本没有和他抢什么的意思。空腹喝酒毕竟是不好,高渐离抿抿唇,望着他那晶亮晶亮的眼睛索性将筷子的方向一转,把肉扔进了荆轲的空碗里,“快吃别丢人。”

    “嘻嘻,即使和我抢五花肉,这样的小高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荆轲笑眯了眼,毫不客气地夹起碗里的肉丢进嘴里。

    “因为我把肉让给你了吗?”

    “对大哥就不要这么犀利了嘛。”

    “我没有大哥。”

    “现在认就好了。”

    一如既往的扯皮却突然被一声拍桌巨响打断了,紧接着便是一把大粗嗓门的怒吼,愣是洪亮得把横梁上的积灰都要震下来的模样。听他吼的内容不过又是三五个凭着一身好肉欺压良民的恶霸榨取钱财的事罢了。

    高渐离为这噪音蹙起眉头,荆轲挤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把耳朵捂了起来。

    “那边的,吵得北斗七星都听到啦。”音量虽不大,话语却在那嚎叫声的干扰打压下平稳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所有声音随之突然消失。

    高渐离咽下最后一口菜,有些惋惜地放下了筷子,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投掷在自己这桌的凶煞目光是如何地“望眼欲‘穿’”。他已经太熟悉这样的流程了,他知道如果不幸的话,他面前这桌酒菜将会就此与他永别。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却是夸张地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荆轲。

    高渐离侧目望他,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是不是还没吃饱呀?”

    “嗯。”

    “付了钱没吃到也很可惜是不是?”

    “嗯。”

    “那我帮你保住这桌酒菜,你喊我一声大哥,如何?”

    “……”原来打的是这种算盘,高渐离毫不流连地调回了视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一旁的琴囊运气一拍,琴身从裹布中跳出旋转,而此时高渐离已从琴侧拔出了他的佩剑,如泓剑光破匣而出,寒气逼人。高渐离衣袂一晃,众人只见一道冰蓝光华凌厉如电少纵即逝,出剑之人已安然回座收剑入鞘,仿佛从未曾离开。

    高渐离重新执起了双筷。

    包围着掌柜的恶霸们忽觉上身一凉,衣物已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破布垂了下来,被腰带勒在腰间,倒像是女儿家“别出心裁”的半截长裙,手上的薄刀亦断成两截,锵然落地。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敲碎了满室的寂静,惊怒交集的呼声、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捂嘴埋头的闷笑声——酒馆中顿时炸开了锅。

    荆轲嘴张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你居然宁愿用易水寒扒猪皮也不愿喊我一声大哥吗?”一手指着淡定吃饭的高渐离做足了伤心失望的腔势。

    “你真的那么希望我喊你大哥?”

    “你骂谁是猪?!”

    高渐离的回答与最初那道彪悍之声重叠在一起,荆轲没好气地瞪了那边一眼,“谁应谁就是!”

    高渐离本欲让对方看到实力差距后识相而退,当众削了他们的衣物也算个教训,却不想那些大汉亦是恶向胆边生,听了荆轲这挑衅的话更是再忍耐不得,抛了断刀,抡起拳头就冲了过来。

    荆轲抓过桌上的酒瓶,巧妙地从侧边伸脚一绊,一手往从对面俯冲过来的恶霸眼窝处揍去,仰头灌酒。不经意被被绊住的恶霸陡然失去了平衡,手臂乱摆着就要往桌上倒。高渐离眼虽疾,却不动手,只说了两字——“荆、轲。”

    被点名的人挑眉而笑,心领神会,伸出的手臂猛然一曲,肘部恰好击上下倒的大汉的心脏处,力道之强悍足让对方连连后退五步,一背撞上了柱子,滑落在地直截了当地晕了过去。

    “荆……轲……你是和杀人者高渐离一起被通缉的荆轲?!”说话的不是那三下五四二就被打倒在地的恶霸,却是在一旁围观的普通百姓。此言一出,现场越发地混乱起来,民众们慌慌张张地朝大门处拥挤逃离。不一会儿,本是喧腾热闹的酒栈就已几乎走了个精光,除了荆高两人,便只有晕菜倒地的恶霸和颤颤巍巍缩在柜台下为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默默哭丧着脸的掌柜还留在了屋内。

    荆轲看着空荡荡的酒栈眨了眨眼,耸肩,在秦国受到这种级别的待遇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所谓明珠蒙尘也还是明珠嘛,他不挂怀。

    荆轲从角落里捉着掌柜的领子把他提了出来,“喂,还有没有酒啊?”

    “有有有!大爷!只要您别杀我!要多少有多少!”说着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荆轲翻了个白眼,扔了几个铜板在柜上,“这是酒钱和饭钱,动作快。”说完便松了手,任软脚的掌柜哧溜地瘫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忙不迭地爬去拿酒。

    “您、您要的酒……”掌柜的抖着满身肥油把陶罐子往桌上一搁,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又缩回了角落里去,还不忘顺手把柜面上的铜板摸走揣进怀里。

    “嘿嘿。”荆轲腆着脸皮子笑,盯着酒的眼神跟恶少瞅见二八闺女似的馋。

    “酒鬼。”高渐离摇摇头,感觉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舍了碗筷,借着茶水净了手,取了琴。闭眼略一思索,高渐离指尖发力,捻拨琴弦,清越之音凛凛跌宕。

    荆轲一口干掉碗中澄清的酒,闻音侧耳,果然听得遥远之地隐隐有步伐雷雷,旋而微笑,又自斟酌,挑起一根木筷在手,应着琴音就着碗沿或重或轻地敲击,扬声唱和,“操吾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荆轲的声线并不深沉悲沉,反而透露出一股俊朗生动之意,此时运气以载歌,更是盈溢着如啸风送轻舟、疾过万里河山般的豪迈气概。午间阳光正好,透过大开的窗棂铺洒满地,发丝飞扬尘埃乱舞,漆黑明亮的眼眸宛如融入了浩荡川流,逆着光偷眼瞄向两人的掌柜一时心神恍惚,竟觉误入梦境。

    歌声琅琅,随着一声裂帛般激烈却戛然而止的琴音默契地利落收尾。

    同时停下的还有在弦音中由远及近的军队行进声。

    琴歌之契合让高渐离来不及更仔细地咀嚼回味便讶异地望向了身边抛下筷子,端起木碗便大口喝酒的男人。

    咽喉被烈酒烧得热辣辣的,荆轲享受地眯起眼,随后嘿地一声轻笑,笑嘻嘻地朝高渐离粘了过去,“我很厉害吧?要不要叫我大哥?”

    所谓兜头一盆冷水也不过如此。高渐离深吸一口气,双指夹过黑色染布兀自裹了起来。荆轲无趣地撇嘴,一个翻身蹦到了窗边,往外一望,黑压压的铜甲铁戈塞满了整条街道,可就是秦国红底黑字旗帜的肃穆庄严也抵抗不了此时的风和日丽。

    荆轲突然坏笑了一下,瞄准那正在与下官说话之人的脑袋就将手中的酒碗砸了过去。

    “哎哟!”将领捂着即使戴着头盔也给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一边艰难困苦地抬头捕捉偷袭之人,晃动的视界中那闪动着恶作剧光芒的双眼与只有在做鬼脸时才会这般露出的舌头和洁白的齿列鲜明得让人牙痒痒。

    “给我抓住他!”

    “是、是!”

    这边厢高渐离才刚把琴囊背好,还来不及对他淘气幼稚的所作所为摇头叹息,便被荆轲一把捉住了手腕,带着向后退去,一支利箭倏地插进方才所站之地的地板之中。

    “走!”荆轲大喊。

    高渐离另一手反手抽出了易水寒劈落追来的箭矢,被荆轲拽着从另一边的窗户跃出,在屋檐间奔逃起来。

    此处秦军首领自以为人多势众,殊不知街巷狭小,军队淤塞于内调动极慢,一旦目标脱出包围便再难及时追击。

    荆轲踏着房瓦迎着爽快的清风吹了声口哨。高渐离回头望了眼被甩得老远的秦军,俏皮的日光搔着他的睫毛,风倒灌进袖摆之间猎猎有声,腕间一圈干燥的温暖,醇香酒气从前方淡淡地扑来,此间竟是说不出的快意。他不禁微笑、轻笑、朗声而笑!

    荆轲脚下一错,差点倒栽葱似的摔了下去,错愕地松了手,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扭头指着高渐离,“小、小高……你笑了……”

    高渐离神情一滞,末了轻轻一叹,唇线却还维持着淡淡的弧。他伸手握住了荆轲悬在空中的手,率先拽着人再次向前奔去,“追兵在后,你想成为肉泥吗?”

    荆轲微微一愣,旋即用力地反握住,露出一个大大笑容,“对我坦率一点也不没什么不好吧?小高你笑起来真好看。”

    “闭嘴。”

 

 

5.

 

    把秦国折腾了个鸡飞狗跳之后,高渐背着他的琴,仔细揣好荆轲那句别别扭扭的“不要死啊”与他分道扬镳。高渐离到最后还是没有承认荆轲的“大哥”地位,或许他就是孩子气地不想让对方得意罢。

    告别了回燕国的高渐离的荆轲如他所言地去了邯郸找他那个卖狗肉的朋友。荆轲与他结识的时候此人就已经在那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摆了好几年的摊了,自嘲羊头狗肉,特挂一羊头于店门书有“狗”字的牌匾之上,姓晏,荆轲称他为小晏。

    荆轲特别喜欢小晏的一个地方就是,这人每次都能很神奇地在他出现之前就为他把味道最佳的狗肉备好,然后波澜不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自己,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美食来,必附一句吐槽——“馋嘴猴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我。”

    荆轲的脸皮也不是这点程度就可以被戳破的了,他嘿嘿地笑,马屁地赞一句“谁让小晏的狗肉是世界上最好的呢”,接过碗就在店主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了,翘着二郎腿哗啦哗啦就着汤水吃得欢快,一边和久别的老友唠嗑。

    说起来,荆轲也颇长一段时间没来这边了,除了每天享受狗肉店中的顶级待遇,便是四处走动走动、刷榜赚钱买酒喝。约摸这么过了七八天,把碗中餐解决得渣也不剩的荆轲想了想,一声长嗟,屁颠屁颠跑去和在柜台算账的店主告了辞。

    小晏挑眉盯了他半晌,旋身从柜台后面出来,展臂勾住了荆轲的脖子,故意压低了声线怪腔怪调地笑话道,“是谁勾住了浪子的魂儿啊?第一次见你这么急着走。”

    荆轲并不介怀,反而嘻嘻笑,道,“下次带他来见你。他弹琴很棒,长得也是极好的,邯郸城中少女这么多,往这儿一坐,准能帮你赚上翻倍的银子!”

    话一说完,荆轲当即就被踹了一脚。

    “去!谁要他来抢我风头?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荆轲一本正经地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这是自信,不怕他会抢了我风头。”

    小晏装作恶心的翻了个白眼,松了手撩起袖子拾了桌上的抹布就抽他,“快滚!别说我认识你!”

    荆轲侧身闪过这纯友爱的打闹,朝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蹦跶出了店铺,“我走啦。”尾音飘得像风一样。

    小晏静静地站着,望着他的跳脱潇洒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阳光再次淋漓铺洒在了阶前。他好笑又不耐地摇了摇头,把抹布随手扔到了一旁。天下皆知高渐离与荆轲大闹秦国法场,高、旷一曲高山流水必成千古美谈,可这个家伙给他扯七扯八唯有高渐离被他一语带过。他知道荆轲这个人,状似轻浮,却看得却几分清明,真正珍爱的东西,从来都懂得小心翼翼地收在心里。他轻声一叹,纷扰乱世若寻得相依,便已是莫大的福分了吧。

    就在他悲春伤秋的当儿,一个脑袋忽然从门边冒了出来,上面是闪着金光似的灿烂笑容,“喂,好好保重等着我们。”说罢亦不待他答话,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这么一搅和,便似乎再醒不起之前那阵感伤了,世界好似也没那么糟糕。小晏心底蓦然一松,不觉呵地轻笑起来。

    只是不想这一别,竟是死别。

 

 

    荆轲屁颠屁颠地跑到燕国,一边喝着各种“燕国烈酒”一边四处打听高渐离,寻迹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虽然如此,一个城还是太大了,这么想着,荆轲懒散地支着下巴倚着窗台看楼下人马喧嚣,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杯一杯的小酒就这么咕噜咕噜地下了肚。

    酒家的效率还算高的,至少在荆轲清空两瓶酒之前就上好了菜肴。文艺忧伤不是荆轲玩得来的调调,他望着面前精致的菜式眼神一亮,立刻从摊泥状态升为精龙活虎。袅袅蒸雾卷着饭菜的浓香,让人食指大动。一个人吃饭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抢也不用客气——当然客气这门学问对荆轲来说就是浮云,他捉起筷子大口大口地扒了起来,配着最心爱的醇酒,便是当皇帝也不换的。

    酒意涌上脑门,荆轲眯着眼,歪着脑袋瞧见一片早黄的叶被烈风席卷翻飞,直上朗朗云霄,消失在一片刺目斑斓的光线之中,顿时兴致大发,转着筷儿敲着酒杯高歌起来。

    

    甫一进门,高渐离便闻声一愣,抛下引路的掌柜快步跨上了二楼,果然在靠窗的角落里见到了全神陶醉在兴头上的聒噪家伙,在阳光中高昂起头颅,让长风把啸歌送得很远很远。

    荆轲并没有发现高渐离。

    高渐离侧耳倾听他的唱词,不禁微微一笑,身后趔趔趄趄喘着粗气撑着老腰爬上来的掌柜差点把自己的下巴给惊掉了——要是燕国移动冰山高渐离会笑,那么铁树也会开花,母猪也会上树……

    高渐离自然没有好心到为掌柜把下巴阖回去,他卸下身后的筑,往旁边空着的席位撩袍一坐,筑上膝,两根细捶精准地敲上筑上的丝弦,随是完全不同的音调,却内含应对之意。

    那歌声突兀地停住了,荆轲转过头来,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指着他,颇有点不敢置信的味道,“你、你——小高你真的会击筑?”

    高渐离噌地一下敲歪了音,他勉强忍住了把棰子砸到荆轲脑壳儿上的冲动,但也着实击不下去了。

    却不想那人收回了惊讶的表情,转为一个盛大而真挚的微笑。

    “真好听。”

    “这、这……这位是高先生的朋友?”掌柜凑过来低声相询。

    高渐离点头,侧首向老人家抱拳行礼,“抱歉,今日的演奏便作罢吧,愿借您店中角落一用。”

    “哪里,平日里小店多受您照顾,您请便是。”掌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招来了小二,“给高先生拿个酒碗,再上一坛好酒。”

    “诶!”小二应了声,匆匆忙忙地跑了。

    高渐离在荆轲对面坐了下来,把筑小心放在了桌上。荆轲好奇地俯过去,伸手拨了一把,“果然好筑。”

    高渐离任他对自己的乐器动手动脚,只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找你啊。”荆轲倒是大方。

    “谁又被捉了?”

    “此言差矣!”荆轲看着那个用“这是高山仰止的高高高高人啊”的眼神偷偷瞄了高渐离两眼、把酒碗放在了他面前的小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是慕名而来。”

    高渐离由衷觉得打从认识了荆轲,自己的忍耐力便越发的差劲起来。他抽着嘴角,一掌拍上了桌案,“说、正、经、的!”魄力十足。

    “来找你玩。”荆轲努力绷起脸答得飞快。

    于是在内心可劲儿埋汰荆轲制造噪音吵害他听不清别人召唤、却因为对方佩剑一看就是个走江湖的人物实在招惹不起的店小二对一上来就堵了荆轲的嘴的高渐离越发景仰起来。

    然而让他差点咬断了自己舌头的是,正是这个不苟言笑的、冰镇效果十足的高渐离,和那个吵吵嚷嚷的荆轲一起在角落里或是侃天侃地或是击唱和鸣了整整一个下午……

 

 

    

6.

    

    那段时日究竟是怎样过去的?充实快乐得找不到一点需要被哀叹寂寞的罅隙。后来高渐离一次一次地去回忆,都觉得那么不可思议。

    荆轲惹是生非的能力没有因为地域而改变,继秦国后燕国也随之遭了殃。鸡飞狗跳的背景中,扶额陪同的高渐离不是被怒指“助纣为虐”就是“不劝谏无作为”。高渐离淡定已极,坚决不承认自己有在心中偷着乐。

    就这么每天每天地,两人并肩携手在长街酒肆中挥手拨弦提壶痛饮长歌当哭,简直像要把战争中破碎的幼年给一口气玩回来,再把那些沉郁离乱的青春都揉去寡淡无情的表皮,释放出内核中那些被压制遮掩的最炽热的心火。

    荆轲越发频繁地收到信件,一些是给他送情报的,一些是来邀请他的剑的。

    那时荆轲和高渐离打个招呼便独自负剑离去,三更半夜再踏着高渐离为他点的烛光归来,自觉地平举双手在高渐离前转圈圈以示自己身上无伤,然后腆着脸皮讨要好酒。

    也不是没有沾着半身血回来的时候——人在湖边走,焉又能不湿鞋呢——高渐离从不劈头盖脸面红耳赤骂人的,他只会来“阴”的,寒着脸面无表情地把受伤人士翻来覆去,上药裹绷带的手却总是很仔细轻柔。

    幽黄沉寂的残烛灯火地勾勒着他的侧脸,蹙起的眉头、专注的目光和微微抿起的唇,剥落那些冷漠的假象,如数出卖着这个人的用心用情。

    如此让人想要拥抱。

    所以荆轲便展臂抱住了,安抚地拍拍他的背,相贴的胸膛传递着稳健的心跳,述说着生存,生命。

    高渐离比荆轲高挑些,就那么一点点的差距,抱着的时候便越发不明显了。荆轲却不安分地踮起脚尖来作弊,遇上高渐离要把他推开好好上药,一个不稳便整个人栽在高渐离身上,脸撞进他的肩坎里,细软的头发蹭了一脸,清淡好闻的皂荚味灌满鼻腔,熏得人晕陶陶的。

    本就习惯微微皱起眉心便越发挤成深壑,高渐离赶忙把他拉离掰正检查有没有撞破伤口,瞪他,他却嘻嘻嘻嘻地笑。

    再后来赵国消失在秦军的铁蹄下,征服的刀光逼向燕国。太子丹请荆轲刺秦,荆轲点下了头。

    太子丹走了,剩下荆轲静静地看着高渐离微笑,极淡的一点笑意勾在唇角,那么难得的袒露的一目了然的温柔。

    高渐离回望着他不说话,半晌起身拉住了荆轲往外走,“走,去喝酒。”

    还是那间老板是个老眼昏花却酿了一辈子酒的老头的酒家,还是那个下雨时雨珠恰好能打进墙角空酒罐的屋檐下,还是那扇摆着粗糙的红棕色木桌凳的窗边,高渐离这次没有弹琴,弹琴的是荆轲,高渐离在喝酒。

    荆轲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会琴,一双舞剑如游龙的手抚在弦上连简单的入门曲子都弹不好,却玩得不亦乐乎。

    高渐离听着那残缺的五音揉了揉眉心,一手拍过来按在琴上制住了弦的颤抖,一手往荆轲手里塞了一壶酒。

    荆轲撇了撇嘴,从善如流地放过了琴弦,仰头喝了一口甘冽的白酿,“这么宝贝你的琴呀,那可别因为没了我这个子期就砸掉啊。不是我说,小高你的性子太闷骚了,没这个发泄发泄,迟早得把自己憋出病来。”

    高渐离眼角跳了一下,终是淡淡地压成一句,“你比我老。”钟子期可是比伯牙年轻的。

    “嘿嘿,知交应忘年嘛——不要纠结这种细节啦。”荆轲摆摆手。

    高渐离沉默着没有答话,便又剩下荆轲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他的那些朋友,他走过以及仍想去的地方,那些回味生津的美食那些醇香醉人的酒,还有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回忆。

    几乎没醉过的高渐离,在那人清朗起伏的声音中,渐渐地有些醉了。

    不知何时点起了灯,战事逼近人人自危,老旧的小酒店便越发萧条起来。冬日里本就寒冷,晚些时忽然开始飘起绒毛似的雪,轻悄悄的,倒和他们初见时有了一两分相似。店主缩着老朽的身子匆匆去门边放下了陈旧的棉帘子,又匆匆地缩进柜台里。

    荆轲有些说累了,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却听对面一直没吭声的高渐离忽然叫了一声“大哥”。

    荆轲虽然没把口中的酒给喷出来,却实打实地呛着了。

    高渐离看着他夸张的吃惊模样不由皱了皱眉,随而轻叹了一声看向窗外在黑夜中飞落的雪花,“我心中一直当你是,你当得这声‘大哥’。”

    荆轲绷着脸严肃地去扭他的头,摆正了打量了半天,“是小高没错。你喝醉了?”

    高渐离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

    荆轲居然忸怩了一下,“连我这般皮糙肉厚之人都被你说得不好意思了,小高你可真厉害。”

    高渐离没有理会他,只是又斟了一杯酒。他盯着杯中水面上橙黄的波光,仿佛入神般轻轻地转动着酒杯。

    “如果我能代你去,多好……”

    荆轲呼吸一顿,狠狠闭了闭眼,才弯着笑容伸手摸了摸他从耳背滑落颊侧的发,这般冰冷内敛之人居然会有如此细软乖巧的头发,“傻瓜,我不只是为了他们,为了你去的,我也是为我自己去的。”

    究竟为了什么而执剑,不正是为了心中之义,不正是为了今天的挺身而出以求守护自己重要的东西多一刻的平安吗?

    高渐离放开酒杯捉住了脸侧的手,酒杯啪嗒一声砸在桌上,酒水静静地淌。

    他不会劝他的,因为如果太子找的是他高渐离,他也会选择提剑而去,而荆轲也不会劝他的。他们可是知音啊。

    他只是,舍不得放开这只手而已。

    他想他大概确实是醉了,才会如此想要流泪。

 

    

    在某个漫天大雪里高渐离送走了荆轲。

    临别之时,荆轲拉着高渐离撒欢,“讲一次笑话给我听吧。我想做世上唯一听过高渐离讲笑话的人。”

    高渐离苦苦地思索,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荆轲看着他凝神沉思的模样笑得温柔又无奈,“算了算了,不为难你。就弹个小曲儿,算为我壮行了吧。”

    于是他就在他的筑声中大声哼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

    在那之后高渐离仍弹琴,因为那是他说的希望他再弹下去,但他不再击筑了。他将筑与那个唯一一个惊讶地问他居然真的会击筑的人一起锁了起来,小心地珍藏在了心底。那个男人就在那里一直一直活着,他的朋友也仍记得他,而后人也将记住那个易水萧萧的英雄,从他那里继承下某种情怀,从他那里汲取精神力量。

    后来高渐离带着他的琴独自去了荆轲予他推荐过的邯郸那家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狗肉店。

    他在角落坐下,点了一碗狗肉。店主动作很干脆利落却稍嫌沉默,把狗肉在他面前一放,便转身离了去。高渐离就想,从自己到盖聂到这个店主,怎么如此热闹好动的荆轲就清一色认识这种闷油瓶。

    狗肉确实做得很不错,一个人吃满口香嫩却无法感动。

    食毕高渐离用茶水洗净了手,拆开了自己的琴囊。

    高渐离拨了一声弦,震出幽远的低音。店主替其他客人放下一碗狗肉,也不曾回头,“好琴。”

    “他曾跟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卖的狗肉是这个世界上做的最好的。”

    店主顿了顿,轻轻长叹。

    “为他再弹一曲吧。”

    

    

fin.

 

 

2015.4.5

秦时风月居然像昨天的稽古右文一样上不去了,所以也无法查证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不过对于那晚一直反复地看荆轲和小高相交那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还抓着宿友一起看= =b),直至今日这段影像仍能拨动我心。实在太热血太侠气了。声音也苏到爆(X于是几乎是鸡血爆发地将看到的内容复述了出来(。当时是写得特别满足的,回头再看,才发现自己写的是何等啰嗦23333

这几天狂加班,只能趁着间隙修修文。看着也有些感慨,当年的我还是敢于写这样煽情的风格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接触武侠(脱离霹雳太久?2333),少了肝胆豪气,也或许是因为,越老越羞于用夸张的热情的直白的表达……

话说回来,我是真的很喜欢这对。对于什么棋逢对手、断弦谁听、士为知己者死简直不能更爱(X而历史上的荆高尤然。并不似动画中那样武艺高强、只是个“善击筑者”的高渐离为酬知音、为谢己志、为报国仇,尽管残疾在身仍苦心隐忍伺机刺杀,最终步上荆轲后路一击未中憾然赴死 ,似乎更有种真实而惊心的悲壮。至于动画,其实我一般还是很少萌带官方BG的BL的,但是,难自欺地,雪女和男主他娘也真的无法阻挡我萌荆高了!!(你)不过也同样地不知道如何处理两位女性的存在,所以索性直接就不带她们玩儿了(X不论如何,虽然写的不怎么样,还是很高兴为荆高写过,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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